2020年10月小结

我是谁,或什么

★★★★★
一本侯世达和丹尼特主编的短文集,主题是心灵与自我。
书里一共有27篇选文,都非常厉害,有科幻小说,有哲学论文。每篇选文后还有两位主编的评论,评论也是非常精彩,有时候甚至比原文还精彩。这本书值得被反复阅读。

环形废墟(博尔赫斯)

最刷新认知的一篇。可能是文学的理解路径比较多样,我读到的时候震惊了:《环形废墟》还能这样读?自我是真正存在的东西还是脑制造的虚构人物呢?丹尼特评论说:“在某个层次上的自我,是由另一个层次上相对盲目而无所理解的各种活动融合而成的。”这样的视角完全刷新了我对博尔赫斯的理解。

上帝是道家吗?(斯穆里安)

非常喜欢的一篇,以一段人和神之间的对话来讨论人的自由意志。文章写的生动有趣,非常好读,背后的道理又非常厉害。透露一个内幕,这本书的编辑小乐老师说他会选这篇作本书第一代表篇目。

对话爱因斯坦的脑(侯世达)

这是我选出的本书第一代表篇目。
作者提出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思想实验:如果有一本大书,详尽描绘了爱因斯坦的脑,细到细胞层次,包括所有神经元发放的规律和数值记录。我们可以通过操作这本大书来实现对听觉神经元的刺激,改写每个神经元的数值,从而让爱因斯坦的脑“听到”我们说的话;再根据书中神经元发放的规律,读出爱因斯坦的脑要“说出”的话。在有这样一本书,甚至多个书的副本的情况下,作者讨论了自我是谁,自我在哪里这些有趣的问题。
但我觉得更有趣的是这样的想法:我的脑子在想什么,是由此时此刻我大脑神经元的状态所决定的。再进一步,此时此刻我大脑神经元的状态,又是由我出生到现在接受的所有外界信号刺激所决定的。更进一步,他人会对我说出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也一样是由他人大脑神经元的状态所决定。这样推演下去,会觉得这是一个决定论的系统,此间的一切都已经在世界诞生时被注定,那么,这个系统里有多大的随机性?自我意志是否还真的存在?我们所感受到的从ABCD里选了A的自由意志是真的自由意志吗,还是说,这个犹豫不决的过程和最终的选择,都是早已被注定的?
这种时候就会想到Ted Chiang的小说。我会在这篇blog稍后的部分引用一段我喜欢的Ted Chiang.

心灵、脑与程序(塞尔)

在很多科幻小说还有打越钢太郎的游戏里听说过中文房间,终于读到了作者原著。
第一个感想:原来很多小说游戏都在断章取义瞎用这个例子。
第二个感想:塞尔写文章不太行啊,又闷又车轱辘话,我隐隐约约觉得论证也不太对头的样子,但说不好哪儿不对。
然后读到侯世达对塞尔的批评,读得我猛拍大腿:写得比塞尔的文章精彩多了!批评好精彩,逻辑非常清晰。读到的时候真的是觉得被一盏明灯照亮,学到了如何在争论中理清逻辑,又如何娓娓道来并且让别人听懂自己。读完侯世达对塞尔的批评,好像又变得聪明了一点。

书名谐音梗

原文书名 The mind’s I 有两种意思:心灵的我;心灵是我。还有一个谐音The mind’s eye. 旧的中译本译名叫做《心我论》,其实我更喜欢旧译名,比较简洁。总之侯世达的书都是要逼死翻译,GEB能被翻译成集异璧异集璧也够不容易的。

一点牢骚

七八十年代好神奇。那时候的人们对AI充满了好奇和美好的想象,对宇宙也是。万万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AI技术都用来推送广告和人脸识别了,这个发展真是令人失望。
作为一个工作和AI沾点边的人,白天的工作内容是给用户做个性化推荐提高点击量提高活跃用户数量,同时我自己也是被手机里100个app的个性化推送困住的人,需要非常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少玩手机。常常觉得很困惑,我这是在干什么呢?出卖自己的时间去打工,去制造屎,打工累了就服用由其他打工仔制造的屎。这太令人沮丧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需要慢慢去想。在想明白之前,或是在想明白的路上,所幸我还能逃进书里,所幸还有晚上丢开手机读书的美好时光。

82年生的金智英

★★★★
韩国女作家赵南柱的畅销小说,写了82年出生的金智英在成长中因为身为女性而受到各种限制与差别待遇。
作为小说写得不太好,太流水帐了,人物形象也很单薄,宛如一出女性主义样板戏。但不能用普通小说的标准评判这本书。写得直白一点能降低传播成本,这书能畅销,能引起广泛的社会讨论,是很有意义的。
书里的金智英要靠被母亲、被身边的女性附身,才能说出憋在心里的委屈。有趣的是我也看到作者较为生硬地在故事里安插了众多勇于反思和反抗的女性,并附身于她们,说出在我们成长过程中每一句怂了没说的话,做出每一件我们怕了没做的事。这一点令我强烈共情。当我回顾我这一生作为女性受到的不平等的对待,我总是充满了后悔:为什么我那么时候没有反抗?为什么我没有骂回去,打回去?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帮我?为什么我不曾勇敢一点帮别人?我多么想附身过去的我自己,做我没能做出的事。
我不知道作者写书时是否怀着这样的心情,反正我这么理解了,并且觉得这种生硬不是缺点了。

回归故里

★★★★★
法国学者Didier Eribon反思自身出身背景和成长轨迹的自我剖析之作。
Didier Eribon是这样的一个人:出身小城工人阶级,好好学习,考上大学,离开家,甚至离开国家,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出柜,成为一名左派知识分子,几十年来和家人断绝来往,甚至没有参加父亲的葬礼。
光是这个背景就让我觉得强烈共鸣。然而这本书给我带来的冲击远不止于此。书名回归故里(英译名Returning to Reims)不是简简单单回个老家的意思,而是作者以直白到近乎残忍的方式,把自己左派知识分子的皮剖开,层层检视自己是如何成长的。
读这本书时我不停地想到自身,读完一本书能收获小半本highlights。
(原书没有章节标题,小标题是我自己做笔记的时候加的。)

一 父亲的故事,小镇青年的自卑和成长

我终于意识到,我父亲身上那种我所排斥和厌恶的东西,是社会强加于他的。

父亲的一生,包括他的性格、他主体化的方式,都受到他所生活的时间和地点的双重决定,这些不利环境持续得越久,它们的影响就越大,反之,它影响越大,就越难以改变。决定他一生的因素就是:他生在何时、何地。也就是说,他所生活的时代以及社会区域,决定了他的社会地位,决定了他了解世界的方式,以及他和世界的关系。

他们拥有的可能性————这里说的是可以想象的可能性,甚至不是实际的可能性————被他们的阶级地位严格限定着。仿佛不同社会空间之间有一层几乎不可逾越的障碍。这些界限将社会分为不同层次,每个层次中的人对于自己可能达到的高度以及可以追求的目标有着截然不同的想象:他们知道,有另外一种可能性的存在,但那存在于一个无法靠近的、遥远的世界,所以即使他们知道自己无法获得某种被其他社会空间中的人视作理所应当的东西,他们也不会有被剥夺和被排斥的感受。

读到这段时其实我一下就想到了《我是谁,或什么》对话爱因斯坦的脑一篇里讨论的,自由意识存在吗?“我”是出自神经元结构和自然法则的东西吗?我会说什么想什么,是由此时我脑中神经元结构决定的,而我脑中此刻的神经元结构又是由之前时刻输入的感官信息决定。这是否意味着,(就像人无法摆脱出身阶级对自己的影响一般,)我是否只能思考一个早期版本的我已经设定好的东西?
脑这个微观的系统和社会这个宏观的系统,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被现有状态决定了未来状态的。人们在社会中的发展轨迹在出生时就已经被描绘好。那么,随机性,或者人的自由意志,能在这个庞大的系统里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我们很难发现这套秩序是如何运行的,因为这需要人们从外部观看自己,用俯瞰的方式了解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就像我所经历的那样,我们需要从界限的一边跨越到另一边,来摆脱那些既定的轨迹,来发现不同的人所拥有的可能性与机会是如此不同,来发现社会是多么不公平。

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把“行动主体的观点”和“行动主体对于自身行为意义的解读”作为自己研究出发点的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其实就是充当了某种具有欺骗性的社会关系(社会主体在自身欲望的驱使下通过具体行动维系着这种关系)的速记员。

一种理论的力度和价值,恰恰在于它不满足于记录行为主体行动的目的,而是相反地,致力于让某些个体或者群体通过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方式看待自己和自己的行为,进而改变他们行事的方式和身份。我们需要摆脱认知中深藏已久的等级观念,以及概念架构的条条框框,进而摆脱这些等级观念和条条框框所造就的社会惯性,才能拥有新的世界观和政治观念。

作者给出的答案是,跨越界限,从外部观察这个系统。这对有能力做到的精英阶级是很好的忠告。但没有办法站到高处俯瞰的人又要怎么办呢?

我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变得不像他,让自己成为和父亲所拥有的社会形象完全不同的样子。后来,当我知道一些知识分子也喜欢干零活时,才发现人们可以一边喜欢读书写字,一边享受体力劳动带来的乐趣。这项发现给我带来极大的困惑:就好像过去一直指导我认知和实践的原理——那个从根本上二元对立的、以此为基础建构了整个世界(实际上只建构了我自己)的原理——突然变得不再稳定,因而我的性格都要开始被质疑了。
过去,每当我身边有人在电视上看足球比赛,我整个晚上都会在厌恶中度过,因为我把自己定义为知识分子,并且十分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如果我的朋友喜欢在电视上看体育节目,我一定会深感困惑,因为这颠覆了我过去深以为然,且对我影响很大的价值观。体育、体育文化,是男性之间唯一的共同爱好(女性的共同爱好有很多),还有许多类似的事实,我要一边怀着蔑视或者类似的态度,一边在内心牢记它们应该被给予很高的评价。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打破这些桎梏(它们使我成为我今天的样子),并在我的精神和现实世界中重新导入那些我曾经排斥掉的维度。

这就是我啊!我会努力地把看电视剧、看综艺这种我认为较为低俗的娱乐活动尽力从我的生活里排除出去,或者偷偷摸摸地看。当我发现一些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同龄人大大方方地说自己看综艺,说:一个人不是被ta看的东西定义的、而是被ta创造的东西定义的。那时候我的感觉是震惊的,“原来上等人也看电视剧”。
有时候又觉得,和态度无关,主要看谁在表达态度。上等人看电视剧或者不看电视剧都很理直气壮,都大大方方。但小镇青年看电视剧就是低俗,不看电视剧就是装腔作势。这甚至和看客无关,小镇青年对自己出身低微的自卑是铭刻在成长记忆里的:

后来我就不再陪他们钓鱼了。为了重新塑造自己,我首先需要否定这些东西。

二 母亲的故事,工人阶级女性的困境,我是如何成为左派的

从少年时代开始,直到后来的很长时间,我都为自己“混乱”的家庭状况感到羞耻:在外祖母和母亲的年龄问题上,我会对别人撒谎,因为这样别人就无法计算出外祖母生母亲时只有17岁;当谈到我称之为外公的这个人,我会假装他是外祖母的第二任丈夫…… 我们通过对社会的学习、通过社会规则带给我们的拘束感(羞耻感)——也就是当我们成长的环境与法律、政治规定下的完美形象(这种形象在我们所处的文化环境中无处不在,它被当作唯一的可能性以及需要努力达到的理想状况,即便这套名义上的家庭规范并不符合实际情况)不相符时感到的那种羞愧——将这套社会规则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意识中。

他们的母亲被剃光了头发。在战败、被占领的时代过去之后,通过惩罚那些不守妇道的女人并重新肯定男性对于女性的控制权,国家得以重振雄风。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里畅想,消灭资本主义就能消灭性别压迫。我对此十分怀疑。无产阶级男性对无产阶级女性的压迫一点都不少。

如果我算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话,那么我应该承认,我之所以在求学期间认同马克思主义以及其他左派思想,只是因为我想通过这种方式美化工人阶级、将其看作一个神秘的群体,在这种观点的指引下,当时的我认为父母的生活方式应该受到批判。他们如此迫切地想要获得日常所需的消费品,在这种悲惨的现实中,在他们想要获得已经被剥夺良久的物质条件的热切渴望中,我看到他们一方面被边缘化,一方面变得“资产阶级化”。

对我来说,“无产阶级”是书本上的概念,是抽象的思想,而我的父母并不能归入其中。我之所以满足于感叹“真实的阶级”与“幻想的阶级”之间的差距,或者被边缘化的工人是如何没有阶级意识,那是因为这个具有“革命性”的政治观点可以掩盖我对于我的父母、我的家庭,以及我逃离家庭的渴望在社会层面上的意义。我年轻时的马克思主义倾向便是我抹去社会身份的途径:我颂扬“工人阶级”,借此在更大程度上远离真实的工人阶级。

我是如何成为一个左派的呢?是否因为看到那些我所仰慕的有学识有社会地位的精英们发表左派观点,从而成为左派的。
想起今年和朋友的谈话。朋友问我是否支持black lives matter,我说当然。朋友问我问什么,然后我才意识到,除了鹦鹉学舌,我并没有自己想过这个议题。我甚至有一点恼羞成怒,我问朋友说为什么你不支持BLM呢?我的潜台词是,你不怕被“白左”骂你种族歧视,骂你是社会达尔文主义者吗?
毕竟,成为左派,号称自己支持BLM和女权主义,对我来说是更容易也更讨好的事。

三 工人阶级为何右转

与其说是工人阶级抛弃了左派,不如说是左派抛弃了工人阶级。

四 教育能打破阶级壁垒吗

学校系统通过它所有的机构,向它的受众施加一系列社会指令,所有因素会共同作用于那些在屈从指令的过程中遇到困难的学生,让他们感受到一种自己并不属于此地的隔阂感。事实上,我面前有两条路可供选择:一,继续这种本能的反抗,这种反抗没有特定主题,只是表现为总体的倔强态度,包括不顺从、不得体的举止、反感、讽刺、固执的拒绝,最后,就像许多其他人一样,因为外力作用而被无声地剔除出教育系统,但表面上看,这只是单纯由我个人的行为造成的结果;二,便是屈从于学校体制,适应它,接受它的要求,从而成功地将自己留在校园内部。反抗,意味着失败。屈从,意味着自救。

事实上,弱势阶级会认为自己实现了过去将他们排除在外的可能性,但是,当他们实现这些可能性的时候,这些选择本身已经失去了在先前体系中所具有的价值和位置。遗弃的过程是漫长的,淘汰是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情,但统治者和被压迫者之间的差距是不变的:它通过自我移动的方式进行自我再生产。这就是布尔迪厄所说的“结构的位移”。

作者毕业时意识到这样的事实:

同样的文凭对于拥有不同社会资源和掌握不同信息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价值。
我的文凭没什么价值,或者说,没有很大的价值。

五 同性恋群体的困境

无人机侦探侦探AI

早坂吝的两本推理,都不好看。《侦探AI》有那么一些时刻让我想到了阅读森博嗣的愉快时光,但结尾崩了。
我读《彩虹牙刷》喜欢上了早坂吝,喜欢到什么程度呢,《彩虹牙刷》可能是五年来森博嗣以外我最喜欢的推理小说,最近也把社交网络的头像换成了这本书的封面。《彩虹牙刷》后,我勤勤恳恳地读了我能找到的所有早坂吝,好想再体会一次《彩虹牙刷》给我的惊喜,但就再也体验不到了。

书之间的联系

最近读书时觉得很妙的一点是,似乎最近读的书都能联系起来。但其实我决定下一本读什么是很随机的啊。
比如读完《我是谁,或什么》,接下来就在一本推理《侦探AI》里看到一个劣质的中文房间实例。再然后读了《82年生的金智英》,发了一通对我爸糟糕的性别观念的牢骚,然后读到《回归故里》,作者反思了自己是如何努力摆脱家庭和出身阶级,终于意识到,“父亲身上那种我所排斥和厌恶的东西,是社会强加于他的”,是被生在何时何地决定的。
《回归故里》中对社会阶级问题的反思很容易让人想到《扫地出门》里的故事。但也可以换个方向往微观的层面内心的层面去想,就想到了《我是谁,或什么》对话爱因斯坦的脑一篇。这种决定论的世界观又让我想到了Ted Chiang在他的很多小说里反复讨论的那个话题:认识到自己是系统的一部分时要怎么办?决定论的世界里有多大的随机性,又有多少自我意志?
姜老师的答案是,可以为小小的目标活着。 摘抄一段姜老师在《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里的话。这是一个发生在小径分岔的平行世界的故事(此处又cue到博尔赫斯):

“问题在于,假设我们了解其他分支,是否应该作出更好的选择。我认为绝对应该,我们都不是圣人,但都可以努力变得更好。每次你表现得慷慨大度,你都是在塑造一个下次更有可能慷慨大度的人,这很重要。”
“你改变的不仅是你在这条分支里的行为:你是在给将来产生的所有分支中的自己打预防针。通过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是在确保从此以后一个更好的你出现在越来越多的分支里。”
平行世界里更好的奈特。“谢谢你,”她说,“这正是我想要的答案。”

姜老师真是超温柔啊。

其他感想

  • 彻底抛弃豆瓣,搬家到了mastodon草莓县。到目前为止很喜欢草莓县的讨论氛围!比豆瓣好!不被审查不被删帖后,整个人的戾气平息了不少,开始能够好好说话。用一篇豆瓣文章《我们为什么离不开豆瓣》里的说法,这是“信息脱毒,重获自由”。我在草莓县嘟嘟得很愉快~ 就算在此面对的不是全部的真实世界又如何,让我在同温层里再被娇惯一会儿吧。
  • 这个月第一次去了本市图书馆。这也是我离开学校后第一次去图书馆呀…… 应该把本地图书馆的资源好好利用起来。
  • 把所有读过的书攒到月底一起写读后感有点累啊,这个月写完书我都不想写podcast或者游戏电影音乐什么的了。也许以后可以写单本书的笔记,或者至少随读随写月底集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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