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起意的主题阅读：如何成为女性怪物
我并没有刻意地开展这次主题阅读。
这个月里，我读完的第一本书是I love Dick，非常喜欢。这本书和女性写作有关，也提到了Donna Haraway的《赛博格宣言》。在读完这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预料到，我接下来听的两期podcast，随机波动038和随机波动040，都会和这两个主题有关。听完这些podcast后，我又读了Joanna Russ的《如何抑止女性写作》。最终，这两本书和这两期podcast合在一起，凑成了一个小小的主题阅读：如何成为女性怪物。
“Female monsters take things as personally as they really are. They study facts. Even if rejection makes them feel like the girl who’s not invited to the party, they have to understand the reason why.”
Every question, once it’s fomulated, is a paradigm, contains its own internal truth. We have to stop diverting ourselves with false questions. … I aim to be a female monster too.
(Chris Kraus, “I love Dick”)
I love Dick, by Chris Kraus
我得承认我是在对I love Dick这本书缺乏了解的情况下就开始读的。随机波动里聊到这本书，说是一个女性爱上了丈夫的同事Dick，给Dick写了大量长信。我怀着一种阅读女性视角浪漫小说的心态想要读一下这本书，毕竟，谁不喜欢读情书？
读了一点就感觉不太对头。为什么小说女主和作者同名？为什么小说中的女主Chris说自己要把写给Dick的信集结出版成一本书？然后我google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些事也许是真实发生过的，书里的所有人都真实存在，包括Dick（而且Dick的真名居然真的就是Dick，我一开始以为作者故意物化男性才给男主角起这个名字）。这时我以为这本书玩的是元叙事，感觉挺有意思。而且书的前半本里，Chris和丈夫一起给Dick写信，读起来如同在窥视他人生活里的私密奇情，很能撩拨读者的兴趣。
继续读下去，万万没想到，这本书远远超过了我所能做出的所有想象。后半本里，Chris和丈夫分居，独自给Dick写信。于是后半本的好看程度飙升。Chris开始写很长的信，写自己的漫游，写现代艺术，写女性主义，写精神分裂症。这书不太容易读（我不想打断自己的阅读体验，但这本书信息密度太大了，我读书时不得不频频中断，查字典，查wikipedia），但我读得非常兴奋。Dick是谁，丈夫是谁，这些事情是否有现实中的真人真事对应都已经不重要——谁还会在意这些？I love Chris!
一本艾玛•包法利自己写的《包法利夫人》?
这本书中文版的腰封上写着:”一本艾玛•包法利自己写的《包法利夫人》”。
《包法利夫人》是福楼拜的长篇小说。我并没有读过这本书。wikipedia说，这本书写了艾玛•包法利婚后对平淡的婚姻生活感到失望，沉浸在追求炙热爱情的美梦中，与人通奸并最终走上自杀的绝路。福楼拜本人还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
虽然不清楚福楼拜说这句话的上下文，但我已经不是很想读了。这些男作家，有了话语权后，按照自己对女性的想象写女人的故事，这还不够，还要声称自己是自己塑造的女性，从而解决男性自身的困境吗？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不针对福楼拜，（大部分）男的真的是不行。I love Dick里，Chris的丈夫在给Dick的信里自称夏尔包法利，感谢Dick的出现使他和Chris的夫妻生活重燃激情，重获性生活。我读到这里的时候觉得又滑稽又生气。Chris的丈夫看似支持Chris追求Dick，但他的出发点全部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他把这看作一则行为艺术、一场对文学的戏仿、一次重获性生活的机会、一种自慰式的热情。
（“自慰式的热情”出处：在豆瓣搜这本书的时候看到一条高赞短评，“迪克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你们这种自慰般的热情。” 就也挺好笑的。性别置换一下，这不是女性几千年来都在经历的事吗。男的稍微被凝视一下就受不了了骂起来了。但这个说法挺精准，我要借来说男人。）
我明白这个腰封想要表达的东西。这是Chris作为一个女性创作者，以女性的视角写下来的故事。但我不喜欢这个表达。我们为什么还要延续使用艾玛•包法利这个由男人制造出的名字？Chris有自己的名字。
“我宁愿成为赛博格，而不是成为女神”
Dear Dick, It hurts me that you think I’m “insincere”. Nick Zedd and I were both interviewed once about our films for English television. Everyone in New Zealand who saw the show told me how they liked Nick better ‘cause he was more sincere. Nick was just one thing, a straight clear line: Whoregasm, East Village gore ‘n porn, and I was several. And-and-and. And isn’t sincerity just the denial of complexity? You as Johnny Cash driving your Thunderbird into the Heart of Light. What put me off experimental film world feminism, besides all it’s boring study groups on Jacques Lacan, was its sincere investigation into the dilemma of the Pretty Gril. As an Ugly Gril it didn’t matter much to me. And didn’t Donna Haraway finnally solve this by saying all female lived experience is a bunch of riffs, completely fake, so we should recognize ourselves as Cyborgs?
我因为这本书才知道了Donna Haraway的赛博格宣言，读到书里提到赛博格宣言的这一段，我被震撼了好久。
赛博格是有机体和机械混合组成的新的生命，Haraway使用这个词，是想要批判男性与女性，自然与机械的二元对立。
女性在想要寻找自己的主体性时往往面对这样的困惑：我的主体性到底应该是什么呢？如果我喜欢穿高跟鞋喜欢化妆，到底是因为我被男性凝视洗了脑而喜欢，还是因为我自己真的觉得这样好看，为了满足我自己的审美而穿？如果我喜欢剪短发喜欢穿运动装，到底是因为我急于反抗男性对女性的刻板印象，还是因为我自己真的觉得这样舒适才穿？我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这些问题不可能存在答案。
对于男性来说，也许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找到自己的社会定位，但对女性来说，寻找自己的过程太复杂了。
没有非黑即白的答案，我只能用一块块碎片尝试拼贴出自己。我宁愿成为赛博格，成为一只女性怪物。
拼贴
- 这本书偶尔会让我想到Ali Smith的Autumn。碎片化的联想。关于现代艺术的评论。女性艺术家的生平。和Autumn一样，这本书也写到了波普艺术拼贴画。用文字描述一副拼贴画的内容。Ali Smith是否受到过这本书的影响呢？
- Route 126一章写得真美。穿插着写了人权活动家Jennifer Harbury在危地马拉的绝食，以及Chris在夜晚的南加州开着车去Dick家与他共度一夜。
- 这本小说在2017年被改编成了电视剧。大略看了一下内容简介，和小说的情节差别挺大的。小说本身也确实没法被拍出来。想看一下。
- 前半本里，Chris和丈夫一起写信时，束手束脚，信的内容干巴巴的。后半本Chris和丈夫分居后，写的信如同热带雨林般丰沛而有生命力。
- Chris和丈夫分居前在大街上争吵。
“Who’s Chris Kraus?” she screamed. “She’s no one! She’s Sylvère Lotringer’s wife! She’s his ‘Plus-One’!”
“It’s not my fault!” Sylvère yelled back.是谁的错？
- Chris在后半本里写到自己患有克隆氏症。写到房子的水管冻住了，在院子里拉屎。写到开车去找Dick的路上，停在Route 126路边，尿在一只咖啡杯里。
- Every letter is a love letter.
- I love Chris.
如何抑止女性写作, by Joanna Russ
Joanna Russ以反讽的方式，写下了这一本抑止女性写作指南，批评了阻止、贬低女性进行文艺创作的社会阻力。
这些抑止女性写作的模式包括：
- 阻力重重。缺乏教育机会、贫穷、家务劳动都会成为女性创作的阻力。
- 自欺欺人。“要践行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要保持自己的阶级特权，你只需按照习惯性的、正常的、普通的，甚至是礼貌的方式行事就行了。”
- 剥夺作者身份。宣称作品是男人写的，或者是作者体内的男性写的，甚至是作品自行完成的。
- 诋毁作者。从事写作的女性缺乏女德。
- 内容的双重标准。女性关注的事情是不重要的。男性的个人化写作叫做自传（我又想引用自慰式的热情），而女性的个人化写作叫做自白，是可耻的。
- 错误的归类。女性创作者被归类为男性的妻子、情人、母亲、女儿、缪斯。女性创作者被贴上妓女、疯女人、老处女的标签。
- 成就个别化。有多少人知道夏洛特•勃朗特除了《简•爱》还写过什么？为什么除了一本代表作，女性创作者的其他作品都被忽略了呢？
- 异常化。“一旦优势群体遭受压力，要和被排斥的群体分享特权、权力或其他称心的商品时，装点门面这种做法就会出现。” 作者统计了一些数据，在文选和阅读书目里，总有女作家凑足5%，却又不会超过8%。
- 榜样缺失。如果没有成功的前辈，我们凭什么认为自己现在就会成功？
本书导读中的一句话也令我警醒：
我担心这本书的新一代读者大多会把自己视为被抑止者，而不是那个去抑止别人的人。
我在读这本书之前，确实已经把自己代入被抑止的女性了。我是否也有无意识的偏见，是否也在无视与我不同的其他少数群体呢？
随机共振（随机波动的两期podcast）
这两期podcast也应该成为这场临时起意的主题阅读的一部分。
随机波动038 是谁在抑止女性冒犯和写作？
随机波动040 赛博格、人造子宫与单性生殖：我们可以从代孕想到多远的未来？
To Be Read
A Cyborg Manifesto, by Donna Haraway
The Left Hand of Darkness, by Ursula K. Le Guin
阅读浪漫小说, by Janice Radw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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