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机打拳：一本书的文学价值和性别意识可以被分开看待吗？
` 最近读了森见登美彦的《奔跑吧！梅洛斯：新解》。
我算是一个森见登美彦粉，他的书有中译本的我基本上都读过，动画改编也全都看了。一开始我非常喜欢森见的书，非常迷恋以《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和《四叠半神话大系》为代表的系列作品及其动画改编，我四处向人安利《恋文的技术》，号称四叠半里的明石是我最爱的二次元形象，并且用相关动画作品中的女主角或者书籍封面当自己的社交网络头像（直到现在我还在用这些头像）。
我对森见的印象出现转变是在看《企鹅公路》。这个故事里，小男孩对大姐姐胸部的迷恋被光明正大地描述，而我并不觉得这个设定在这个故事里是必须存在的。即使故事主角是男童和成年女性，儿童弱小而无害的形象软化了对女性的侵犯感，但女性的身体在这个故事里依然是一个被消费、被凝视、被性化的对象。
如果你不觉得这个故事里有性别的不平等，试想一下转换性别会如何。（这是一个我觉得非常好用的性别问题快速检测小工具：同样的故事，转换性别会如何？)
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有人敢理直气壮地写一个小女孩憧憬肌肉发达的巨根大哥哥并经常和大哥哥单独相处的故事吗？不行吧。女性表达自己的欲望是禁忌；消费和凝视男性身体也存在着禁忌。
在《企鹅公路》里，我觉得森见的猥琐过了头，并且觉得我被冒犯了。
再之后是这本《奔跑吧！梅洛斯：新解》。（这本是森见早期作品，但中译本去年才出。）这本书是一个短篇集，森见改编了五篇日本文学的经典短篇小说作品：《山月记》，《竹林中》，《奔跑吧！梅洛斯》，《盛开的樱花林下》，《百物语》。这些经典故事在森见的笔下，巧妙地嵌入了当代京都大学生的四叠半宇宙。书里也贴心地附上了五篇短篇小说的原著，可以对比阅读。
这个设定是非常吸引我的，森见的尝试也是有趣的。但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始终觉得不对头，读得很不舒服。读完之后想了一下，可能也不完全是森见的问题，这些经典原著让我感到非常不适。这五篇原著小说全是男的写的，日本文学，或者说日本男作家笔下的日本文学传统里的性别意识太差劲、太厌女了，我在读书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在被冒犯。
下面稍微展开说说。
书中第四篇《盛开在樱花林下》改编自坂口安吾同名原著。我之前没有读过坂口安吾原作，但在动画《青之文学》中看过这个故事的动画改编，并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诡谲妖异的氛围。多年之后，读到坂口安吾的原著，感觉非常糟糕。
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山贼在山里靠劫道杀人为生，但他非常害怕寂静的樱花林。有一天山贼劫道时看到一个漂亮女人，为她着了迷，便把女人的丈夫杀了，把女人带回家当妻子。女人非常任性，要山贼把七位妻子中的六位都杀掉，只留下一人做自己的侍女。在山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女人觉得山里无聊，要求山贼搬到了城里，并迷上了用人头扮家家酒，要山贼砍下人头带给她玩耍。日复一日地抢劫杀人后，山贼厌倦了，背着女人回到了山里。两人走进一片寂静的樱花林，山贼突然发现自己背上的女人是恶鬼。山贼在樱花林里掐死了女人，随后自己也消失了。
文学评论可以做各种各样的解读，比如樱花是日本传统文化的象征，山贼代表日本国民在战后的抉择。但，不管怎么解读这个故事的隐喻，这个故事的表象依然是一篇男作家写了几百几千年的“坏事都是女人干的，男人变坏都是女人害的”式陈词滥调。在文学中塑造一个恶鬼一般又妖异又美艳的女人太偷懒了，也太无趣了。
森见的改编比坂口安吾温柔很多。男主是个热爱写作的青年，女人让男人杀掉六个妻子的情节在这里变成了女友扔掉了男主的旧书和收藏品。女友鼓励男青年成为了畅销作家，男主的职业道路一帆风顺，但常常感到疲惫和茫然，于是回到京都的樱花林下，想要找回自己的初心。
这个改编好歹去掉了坂口安吾原作的糟粕。这也是全书我最喜欢的一篇。
但森见的性别意识也并不一定总能比旧时代的作家高明。
书中第二篇《竹林中》改编自芥川龙之介同名原著，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也是改编自这篇小说。
一个武士死在竹林中，而每个事件相关人员的证词都相互矛盾。
强盗说，他觊觎武士妻子的美貌，把武士绑了起来，在武士面前强奸了他的妻子。女人要求强盗和武士决斗并嫁给胜者，强盗和武士堂堂正正地决斗，并杀死了武士。
女人说，因为在丈夫面前被强奸，感到非常羞耻，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之后想要自杀却失败了。
武士的鬼魂说，自己是感到受辱而自杀的。
小说想要表现的是，每个人都借着说谎来美化自己。强盗想要武德，女人想要贞洁，武士想要尊严。
我读完这个故事拳头就又硬了，为什么女人最想要的是贞洁？到底是男人希望女人最想要贞洁，还是女人自己最想要贞洁？男作家和男读者们，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而森见是如何改编的呢？森见说，这个故事中吸引自己的是，被绑在书上无奈目睹全过程的丈夫的痛苦。
于是森见写出了这样的故事：导演让自己的女友和她前男友当演员，演出了一部分手的情侣重归于好的电影。在书中，导演自白说：我干吗要做那样自虐的事情？我就是要那种难堪、那种痛心的悔恨、那种被侮辱的感觉，没有那些滋味，我就感觉一切好像都很虚无，没有所谓真实的感觉。
我对这样的趣味不予置评，让我不高兴的是，在导演做这一切的时候，想过自己女友的感受吗？在满足自己性癖的过程中，女友是被物化、被性化的对象。男的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不把自己的性癖建立在物化女性的基础上？
芥川龙之介的原作里，男人希望女人最重视的价值是贞洁；在森见的改编里，男人沉溺于“绿帽情结”，看到自己的女友和别的男人拥吻时，感到被侮辱从而产生了满足感。
这两种心态看似截然不同，其实是一体两面的，其本质都是把女性视作被自己占有的性资源。如果没有一种“我的女人全部属于我”的认知基础，为何会认为女性最重要的是贞洁？为何会因为女友和他人拥吻感到巨大的痛苦？
这一篇我都不知道是芥川龙之介和森见哪个更猥琐，大概平手吧。
剩下三篇就不展开说了，倒不是因为那三篇的性别意识有多高明，而是因为那三篇里没写女人。
我有时候也在想，我以前看传统文学看得挺起劲从来没觉得不舒服，性别意识觉醒后再看就觉得哪儿都不对。是我在找茬吗？是我到处打拳吗？是我的评价标准和眼界都变狭窄了吗？
我觉得不是。
性别意识出现了就不会消失，从此我看到的世界和以前再也不一样了。
再回到这篇标题的问题，一本书的文学价值和性别意识可以被分开看待吗？
我觉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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